高考结束了,记忆与故事还在西文庙坪流传……

2020-07-15 阅读数 26568

因为儿子,我走近西文庙坪。2015年夏天,儿子考上长郡中学,我急着在学校附近租房,就此踏上西文庙坪。

这天,中介推荐了一套房子,我觉得不错,约了去看房。人还在路上,便接到中介电话:“姐,真不好意思啊。你看中的房子刚才被人抢走了。”

我心急火燎赶过去,中介妹子一个劲解释,现在很多新生家长都守在出租楼里,前面的租户刚搬出,他们紧跟着搬进去,现场全额交租金给房东。中介也没办法干涉。刚才那套房子,就是这样子被“抢”走的。

好在中介敬业,继续带我看房子。7月的长沙如烤箱,我举着遮阳伞,仍被晒得满脸通红、一身汗流。跟着中介妹子,我走过西文庙坪的学院街、上黎家坡巷、西文庙坪巷……天气太热,小巷的商铺没什么生意,店主吹着风扇,坐在门口聊天,遇见行人,偶尔会吆喝一句,招揽生意。这悠闲情景,仿佛做买卖是副业,聊天才是正事。

终于租到一套房子。儿子把自家养的金鱼和小乌龟都带过来了。他常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小乌龟。小乌龟怯怯地伸出头,四处张望。小金鱼则活泼多了,整天在水中窜来窜去。熟悉的小伙伴依然在身旁,儿子很快适应了陌生的环境。

我们在西文庙坪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西文庙坪的文气

高一的学习,儿子似乎应付自如,我也相对放松,有时便去西文庙坪一带闲逛。

从杜甫江阁正对面的西湖路以北,人民西路以南,东至黄兴路,西至湘江中路,这片交错纵横的街巷,是西文庙坪片区。

西文庙坪曾是长沙最高学府——长沙府学宫所在地。文庙是供奉孔子的地方。古代中国,文庙与官学相结合,“左庙右学”,百姓也习惯称学宫为文庙。文庙坪名称即来源于此。

长沙府学宫在宋朝进行过扩修,后因多次战火毁损,在清朝时由湖南巡抚李瀚章重建。1938年“文夕大火”,学宫再次被毁,目前仅遗留“道冠古今”的花岗岩牌坊。

在文庙坪巷西边,我看到了这座“道冠古今”的牌坊。牌坊厚重端庄,雕刻细腻精致。“道冠古今”,用以盛赞孔子的学说与品德。此牌坊如今是西文庙坪的地标性建筑。


牌坊东面的文化墙,刻有《潭州大成殿记》,是真德秀留在湖湘的著名诗文之一,描述了宋代长沙府学宫重建后的恢宏景象:“宫墙外内,巍然焕然……”真德秀是南宋大理学家,潭州知府,在长沙任上十余年,“廉仁公勤”,深受百姓拥戴。他还是一位教育家,多次亲临岳麓书院督学,十分赞赏张栻、朱熹的学说,为岳麓书院理学在南宋末叶的复兴起了重要作用。


西文庙坪之文脉,源远流长,至今令人啧啧称奇。可能没有哪条古街,如西文庙坪一般得天独厚,至今还拥有三所著名的学校。


在西文庙坪巷2号,建于1912年的文庙坪小学,已有百余年历史。每逢周末经过学校,校园很安静。白墙青瓦的校舍,粗壮坚韧的古树,如同一幅水墨画在眼前展开。蓬蓬勃勃的竹林,枝条已漫出围墙。在校门口,文庙坪小学的校训赫然入目:承文尚德,诚实坚毅。


我仿佛看到稚童们齐刷刷地捧着书本,朗朗书声隐隐飘来。


在文庙坪小学,有两尊石象,是当年长沙府学宫的遗物。石象五六十厘米高,历经风雨侵蚀,面目已有些模糊。这些沾满灵气与文气的石头,百余年来依然被求学的孩童攀爬、抚摸,也算是彼此的福气。






长沙最早的一所民办完全中学——湘郡培粹实验中学,位于西文庙坪的上黎家坡巷,创办于1989年。这里有来自全省各地的学霸。我侄儿曾在此读初中三年,他变得自律、勤奋,之后考上了隔壁的长郡中学。

当然,西文庙坪最著名的学校,当属学院街的长郡中学。长郡中学由长沙知府颜钟骥创建于1904年,称“长沙府中学堂”,是当时唯一的府立中学堂。1912年,府制废除,建立湖南长郡公立学校。此后,学校多次更名。1984年,长郡中学恢复校名。

百余年来,从长郡中学走出了徐特立、李维汉、周世钊等一代名师,李立三、罗章龙、任弼时、李富春、肖劲光、陈赓等革命家,还有张孝骞、沈其震等14位院士。现在,长郡中学每年考上清华、北大及其他重点名校的学生,在湖南名列前茅。一茬一茬的学子,从这里出发,走向中国及世界,成为栋梁之才。


西文庙坪的人气

到高二,儿子对西文庙坪已然熟悉,竟可带我穿过一些隐蔽捷径。

一天上午,我有东西要给儿子,便往学校走去。走过青灰的石板路、悠闲的老店、狭窄的街道,我打量着慢慢悠悠的学院街,觉着它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正当我凝神时,长郡中学的下课铃响了,老街顿时喧闹起来。成百上千的校服在眼前晃动。有急匆匆跑回家吃饭的,有三五成群在一起嬉笑的,有两两相伴亲切交谈的,有父母牵着手接回家的,有一边走路一边背英语单词的,还有馋嘴买零食的……

青春的面孔,肆意地渗透到老街的各个角落。

老街不老,热血沸腾。一代代年轻学子,融入这条古街,孩子们的朝气与古街的老成,在这里相互碰撞,相得益彰。

一眼见到儿子和小伙伴们兴冲冲地走出校门。望着这些飞扬的校服,我已分不出,这里是文庙坪里的长郡,还是长郡外的文庙坪。

这些新鲜面孔正在重塑老街。而老街的气质,却又是一代又一代的“老”人塑造的。比如那些传统手艺人,就是西文庙坪的传统底色。李师傅家的“经得用拖把店”,在下黎家坡巷德厚里5号,他所有的工序,选木料、刨光、上桐油、扎制棉条,至今全靠一双手。

做拖把的工具,扁尾锤、斧头、刨子,都是李师傅从老岳父那里传承的,有的已是逾百年的古董。李师傅年纪大了,老顾客穿过半个长沙城来买拖把,不忘叮嘱:“你要是不做哒,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一次多买几个。不是你的拖把,我家老头不拖地。”

董师傅的“中老年理发店”,扎根在永湘新街20多年了。

作息时间一直没变。董师傅每天早上7点开门,晚上9点关门。

门口的招牌一直没变。白底红字,红漆被蹭花了,白底也黄了。

老手艺的品质没变,剃、刮、捏、捶,按、掏、剪、染,董师傅样样不打折扣。

老街坊们对董师傅的信任没变。好多宝宝都被送来剃胎毛。“细伢子皮肤特别嫩,只有老师傅才刮得好。”

罗师傅的新荣服装工作室,守在豆豉园巷30多年。罗师傅有把“北京王麻子”剪刀,陪伴他差不多30年了,还是亮堂堂的锋利,他舍不得换。当然,这种种的不变,在新旧更替中,也终究会变。不变的是人来人往,生生不息。


西文庙坪的烟火味

转眼,儿子就高三了。成批的卷子一张张地往下发,家长会一月月如期开,老师们一次次不厌其烦叮咛。无论是儿子,还是我,都开始感到压力。

我能做的,似乎就是做好后勤服务工作。周末,我逛菜市场的热情高涨。作家汪曾祺先生曾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此前并不爱逛菜市的我,此刻深以为然,烟火味的真实生活,温暖人心,舒缓压力。

一天,儿子心情不错,要和我一起去西文庙坪觅美食。我们来到“金记糖油坨坨”,一对夫妇经营着这家小店。门口不少人在排队,自助付款,一个二维码,一个钱袋子,一串五元,大家安静地付款、取油坨,只有夫妻俩饶有兴致在聊天。妻子左手握着打磨好的柱形面粉团,右手将其捏成小坨,递给丈夫。丈夫接过小面团,揉搓成球形,利索地下入油锅。一锅沸腾的油,散发出淡淡糖香,白色的面团被炸成香脆的金黄。我和儿子食欲大开,一人吃了一串。

吃了香的,还想吃辣的。我们走50米,在“旺旺小吃店”坐下。儿子给我点了一碗凉面。酱油蘸在面条上,形成诱人的焦糖色,拌上香菜和花生,便色香味俱全了。面入口中,嚼劲十足,拌料的鲜、香菜的爽、花生的香,在咀嚼中产生了美妙的化学反应。喜欢吃牛排的儿子,称这个为“美拉德反应”。他说,煎烤牛排时,必须用炙热的火温来点燃牛肉的激情,高温使牛肉发生奇妙的“美拉德反应”,产生令人愉悦的酯类,每次产生的酯类都大不相同。所以,不同的大厨,做出的牛排都有独特的风味。

我笑儿子夸大其词。儿子一本正经强调:现在这一碗凉面,让我暂时忘记学习的压力,我就是在享受食物的“美拉德反应”呀。西文庙坪的美食多。比如这家“姐妹炸炸炸”,食材丰富,有一种“万物皆可炸”的气势。

新鲜蔬菜在铁板上翻炒,吸足香料,脆嫩多汁。鲜奶外面被炸得金黄,里面雪白细嫩,吃起来酥脆又绵软。油炸冰淇淋吃过吗?一口咬下去,便是“冰火两重天”的爽爆刺激。还有这家龙兴虾皇。他家的虾子,油亮红艳,肉质滑嫩,鲜香非比寻常。老板黄先生说,秘密在于高汤,他历时5年学习研究,用十多种中草药熬制出汤汁,才调出虾子的美味。他家的卤虾、黄焖虾、油爆虾、口味虾、蒸虾,有的香辣,有的清甜,有的鲜美。看一看,闻一闻,口水就来了。当然,与儿子逛吃美食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习,一早出门,晚上11点才结束晚自习。

一天夜里,我从出租屋走到长郡校门口,右拐,便到了黄兴路步行街。夜晚的步行街,灯红酒绿;来来往往的人们,开怀说笑。一溜的烧烤摊在滋滋作响,食客们站在街上大快朵颐。商场员工穿着奇装异服,高声招揽顾客,音乐震耳欲聋。

我转回一墙之隔的长郡中学,隔着铁门,看到空荡荡的操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校园异常安静,学生们在自习。

往左,就是西文庙坪老街,也是那样安静,偶有行人路过,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此刻,我站在西文庙坪一角,感念那座“道冠古今”的文庙牌坊。心想,也许就是它,一直在默默守护这里的学子们,为他们抵挡诱惑、沉淀心灵,赋予他们成长的能量。

发条一天天上紧,儿子终于迎来大考。2018年6月7日一早,民警在长郡校门口拉好警戒线,维持秩序,警戒线两边挤满了家长。儿子与其他孩子如英雄一般,在认识的、不认识的家长的鼓励下,从容走进考场。

西文庙坪以最大的善意祝福考生们,学校周边所有商铺休市三天。儿子发挥正常,最终考上自己中意的大学。

我对西文庙坪的记忆,伴随着儿子的高中奋斗史,点点滴滴都留在了一个妈妈的心里。

西文庙坪的长沙味

2019年,西文庙坪开始有机更新。2020年4月,长沙市召开城市有机更新工作推进会,会上提出:突出城市宜居性,留住“长沙味”,实现老百姓的幸福感在家门口升级。

在西文庙坪,不少居民仍生活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里,设施老旧、舒适度差、绿化率低,还潜藏着安全隐患。西文庙坪的有机更新,秉持“宜居、宜业、宜游”目标,重在“修复”。

街巷两厢的门、窗、墙,均进行仿古改造。白墙青瓦,麻石路面,明清样式,一条条古香古色的街巷,出现在居民眼前。

在师敬湾巷,老房子的门、窗、屋面、披檐等,都焕然一新。居民们感叹:“到处是风景。”

关于师敬湾巷的来历,有这么一种说法:1878年,曾任同治皇帝老师的刘崐,回湘隐居,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得知刘崐无力购房,买下一套小四合院送给他。人们赞赏曾国荃对老师的尊敬,把刘崐住地命名为师敬湾。刘崐当年住过的四合院,如今成了一家幼儿园。

在上黎家坡巷,平屋顶被改造成小青瓦的坡屋面,围墙复原成了传统的青砖砌筑式样,地面恢复为旧时的麻石路。

上黎家坡巷是原湖南地质调查所旧址。1937年7月,日本全面侵华,中国地质学会及地学工作者辗转到长沙,落脚于上黎家坡的湖南地质调查所。

1938年1月31日,中国地质学会年会在此召开。时任中国地质学会理事长杨钟健先生,破例未做学术报告,而是做了“我们应有的忏悔和努力”的演讲。演讲中他慷慨陈词:“要征服一个已觉悟的国家、向上的民族,是不可能的!”逼仄的小巷啊,隐藏着深重的家国情。

此次西文庙坪的有机更新,还注重打造公共空间。设计师介绍:“老城区里巷子窄,房屋紧凑,没有太多的富余空间。我们需要对现有的一些场所进行整理,打造舒适的公共空间,体现对居民的人文关怀。”

以公路局坪巷为例,设计师将原本杂乱的角角落落进行提升,路面铺上青石板,角落种上绿植,老旧的墙绘成了文化墙。温馨干净的街巷一隅,如今是居民休闲之地。

近日,我和儿子又来到西文庙坪。他眼前一亮,这里更漂亮了。

老街经过新改造,依然留着旧时光。我们饶有兴致地看老街坊们,有的散步,有的搓麻将,有的晒太阳。成群结伴的学生,目不斜视,从面前匆匆走过。

在一处公共空间,一只懒懒的灰猫,眯缝着眼,在太阳下睡觉。儿子轻轻拍了它一下,猫翻个身,伸个长长的懒腰,瞄了我们一眼,不卑不亢,接着睡。

此时的西文庙坪,时光是静止的,又是流动的;是缓慢的,又是急切的。

不觉又走到了“道冠古今”的牌坊处。这里好热闹。牌坊下摆了三张茶桌,全坐满了,嘈嘈杂杂,嗡嗡声一片。茶客们看上去都是长沙老口子,个个一副见过世面的笃定模样,天南海北地聊。其中一桌,不知为啥事起了争执,只见一位大叔手一挥,高声道:“听我的,听我的,听我的绝对冇错咯。”

我和儿子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作者 | 杜介眉 摄影 | 赵周舟

编辑 | 栖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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