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摄影师镜头下,30年前的中国侗族记忆

2021-02-04 阅读数 33777

文/图 阎雷(法) 译/叶蔚林

 

法国著名摄影师阎雷(Yann Layma)对中国情有独钟,他曾连续拍摄了60余个关于中国的摄影报道,成为在西方影响最大的中国题材摄影师。

1985年,阎雷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首次来到中国。从1988年起,他四次长途跋涉前往位于广西和贵州的侗族聚居地区,在侗乡生活的六个月里,阎雷兴奋不已地用照相机拍摄侗族的壮丽风景、历史悠久的木质建筑、热闹的斗牛节和花炮节,较为完整地记录了当时的侗族文化。

彼时,侗族,一个以大歌、木寨、梯田闻名的民族,还不为世人所熟悉。阎雷和他的朋友西梦是走进深山里的侗乡的第一批西方人,也是第一批用彩色胶片拍下那片神奇的土地的摄影师。数月前,这批照片集结呈现,名之《歌海》,书中呈现的231 张彩色照片中,绝大部分此前从未在国内出版。

跟随阎雷走进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黔桂深山里的传统侗族村落。从不用一钉一铆建造的风雨桥到侗寨的精神核心鼓楼,从播种新绿的暮春到收获金黄的深秋,从古法印染的侗布到手工编织的草帽,感受侗族人民的勤劳与智慧。侗族人民的喜怒哀乐被不加修饰地留在底片上,反转片的浓烈色彩让人仿佛进入当年的时空,听到此起彼伏的歌声……

 407 芦笙比赛,广西八协,1989年春节  .jpg

 

入乡随俗,初探侗族生活

要熬过路途艰险的漫长一天,才能抵达广西北部的三江县古宜镇。这个位于侗乡南部的小县城将会成为我们的基地,从那里开始沿山路周游,最终抵达各个著名的木建村寨。

中国的新春佳节即将来临,而我们也从程阳八寨展开启了探索。那里有整个侗乡最大的风雨桥——程阳永济桥,上有五座桥亭,桥长超过八十米。程阳八寨里的木建村寨正在快速地改头换面,沿着小路已经出现混凝土的建筑。大风雨桥附近有个全木制建筑的寨子,保存完好,围绕着一座绝妙的鼓楼而建,从古至今村民们就在那座鼓楼里集会。这就是我们初探侗族文化的第一步。

当地居民看到我们一身神秘器材,感到非常惊奇。有些人会说一点普通话,鼓起勇气向我们提问:“你们从哪里来?”“法国”这个答案让他们一头雾水,不过当我们解释那是在一万公里之外的国家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噢!那你们应该很累了,坐坐吧。”

398 准备过河的人,贵州从江,1989年.jpg

周围的房屋都是传统建筑。比较腼腆的女人们从阳台上远远地打量我们。她们在晾晒长长的紫色布条,那是用来做家里所有传统服饰的基本布料。侗族人日常穿着仍以民族服饰为主,只有年轻小伙儿会穿裤子、衬衫或运动服,并引以为豪。

1989 年的这个冬天,每天都在下雨,气温只有四五摄氏度,我们虽然取暖困难,却能开心地品味放米花的传统油茶。偶尔我们也去专门用来养水牛和家禽的木楼底层,大着胆子试一种很烈的粗蒸馏米酒。

我们受邀去一个侗族家庭吃年夜饭。男人们先是吃东西,然后交换盛着米酒的碗。每个人轮流把酒递到别人的嘴边,彼此来来回回。这是习俗。西梦和我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很快就有了醉意,不过我们有必要庆祝这次的相聚,入乡随俗。我们都有点不知所措,但席上很快响起了歌声。多声部的歌声在黑夜里传唱,令我们赞叹不已。

侗族人实际上拥有多种歌曲,据说有四十七种不同的唱法来点缀日常生活。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通过多种多样的歌曲来展示自己丰富的文化。有用来打招呼的歌,村民考验要进村的外人的文化水平时双方对唱的拦路歌、开路歌,各种节日时唱的歌,饮酒时互敬对答的歌,沿山路曲折前进时唱的歌,耕作时和庆祝丰收时唱的歌,在鼓楼中围着炉火守夜时唱的歌,年轻男女互相吸引、确认未来夫妻之间默契程度的歌,还有年轻男子春天里成群结队去一村又一村寻找意中人时唱的歌…… 侗族人的生活就这样被这些歌曲注满,以至于这片地区被称为“歌海”。这种基于歌唱的文化在全世界独一无二。除了如此丰富的歌唱文化,侗族语言里有十五种声调,这创下了世界纪录。

 407 芦笙比赛,广西八协,1989年春节 .jpg

 

奔走纪录,令人着迷的独特文化

有说法认为,侗族是从居住在长江下游及以南地区的古越人中的某一支发展而来,唐朝以前迁居到现在侗族分布的地区。在超过十四个世纪的时间里,侗族人就这样幸福地隐居下来,保留了古越人的部分习俗,发展出独特的原生文化。

新春开年之后的十天里,我不知道我们到底遭受了几千枚炮仗的轰击。先是河边的花炮节。所有盛装过节的人都很激动。老人们拿来一大筒巨型爆竹,顶上是一个铁环。所有健壮的年轻小伙儿都准备大战一场,抢夺被大爆炸冲飞到空中的神圣铁环。女人们作壁上观,在一旁评点这场无法无天的大乱斗。在她们的注视下,两三百名年轻男子如同战士,每个人都希望成为那个幸运儿,向主席台上担任评委的老人们奉上珍贵的铁环。抢到铁环的人和他所在的村寨会在这一年得到神灵的祝福。几乎到处都有围着鼓楼里的篝火组织起来的歌唱比赛,平时为人公正、处理村中事务的老人们为这些比赛担当评委。和中国的其他许多地方类似,这里也有许多舞龙的队伍,不过这些队伍后面还跟着一支乐队吹奏芦笙。

407 广西八协,1989年春节.jpg

芦笙是一种竹制的用嘴吹奏的簧管乐器,在侗乡很有代表性。每一村、每一寨都有自己的芦笙队,由三十来人组成,全部为男子。每个侗族节日里都少不了芦笙演奏会,每个村子的芦笙队严阵以待,不管白天黑夜,时刻准备好接受挑战,就这样为开春的大赛做准备。若干人手持小芦笙领队,一边跳舞一边旋转,同时拼尽全力吹奏,后面还有一些人手捧高达四米的低音芦笙,全村人紧跟在这场音乐的较量之后。春节过后的大赛时,担任评委的老人们要去山后回避,然后通过抽签匹配轮流对决的芦笙队。目标是在保证音乐和谐的前提下演奏得越响越好,同时还要跳舞确保演出效果。一天结束时,评委们会重新现身宣布优胜者,就像完成了一场“音乐运动”,这是侗族文化的又一个特别之处。

初十,在林溪乡平甫村,百人婚礼来了。宾客如云,结队而来,随行的扁担里装满了送给新人的贺礼。成千上万枚鞭炮的响声盖过了欢呼声。宾客们接踵而至,走进这片喧嚣之地,送上大米、香烟、手工蓝靛染布,尤其是一头涂了血的整猪…… 盛大的宴席即将开始,席上通常会消耗掉数十升当地米酒。

我们第一次的侗乡之行全程都很冷,还几乎一直在下雨,不过西梦和我发现这个族群仍然保留着他们奇妙的歌唱文化、木构建筑和传统蓝染服饰后,始终保持着振奋的精神。

 401染布,广西八协,1989年.jpg

 

多次回到侗乡,这里日新月异

秋天,西梦和我回到侗乡拍摄丰收景象。天气变得更温和,有时甚至还有一点蓝天,很适合取景。我们非常高兴能与这个遍地是诗人的民族重遇,看他们沿着稻田之间的小径欢快歌唱。这就是侗族人所说的绕路的艺术,兜个圈子,在沿途悠闲歌唱,时不时拜一拜风雨桥中的神明。这些桥建在桥中神明认可的风水宝地,侗族人路过时可以唱歌或祈祷。

丰收时节拍摄田间劳作是一件极大的乐事。侗族人看到我们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后来也顾不上我们了,忙着割水稻秸秆,从木制的打禾机里打出珍贵的谷粒。丰收的歌声纷纷在山谷中回响。孩子们赶在稻田被清空重耕之前,打捞稻田里养起的鱼虾。我们回到贵州肇兴大弯屯,在这个地方,水稻梯田的风景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村寨也依然保留着原汁原味。女人们的传统服饰美不胜收,从各个方面都让人想起唐代的服装。就在这天劳作结束的这一刻,我拍到了劳作结束后走在田埂上的一家人,他们拿着牛轭、工具和收成,跟在自家水牛的身后。

404广西八协,1989年.jpg

按照侗族人的习俗,丰收之后就是水牛王的战斗时间。每个村寨饲养出一头能在寨子里称王的水牛,每年阴历九月九斗牛节一到,这些村寨便聚在一起斗牛。在这里各个村寨都赌上了自己的荣耀。所有村民穿上他们最美的传统服饰,擎着红旗,登上山包。

在那里遇到了我整个摄影生涯中毫无疑问最美的白天。我仿佛神魂颠倒,完全被这么多美丽的色彩和沸腾的场面迷住了。成千上万发鞭炮声回荡。竹子做的口琴—— 芦笙吹得响彻云霄。在山顶,每个村寨将自家水牛展示给躲避到环绕战斗区的七个山坡上的观众们,然后喂牛喝下米酒。

我在水牛王争霸的赛场里四处乱窜,只为抓拍激动的人群。每头水牛都有一个名字,比如“残暴”“无敌”“可畏”。胜方村寨的姑娘们前来没收败方村寨的旗帜,相当于夺走他们一整年的荣耀。斗牛赛事过后,村民们大批离场,留下年轻人在山顶互相认识。可以说所有灌木都开始颤抖…… 我们也识趣地给他们的狂欢让位,回到山谷,筋疲力尽却满心欢喜。

1998 年,我受一本德国杂志委托又回到侗乡。传统服饰比之前少见了,一些公路上的车辆多了好多,商店的存货更丰富了…… 不过芦笙比赛仍然高潮迭起,水牛王们也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我在2016 年再度重游侗乡,发现侗族人的状况有了更多的变化。侗族父母几乎都离家去经济发达地区的工厂打工,孩子们由祖父母带大。混凝土击败了木制建筑。一条高速公路直通城市,并且还在继续建设中,准备横贯侗乡。传统服饰变得稀有。经济发展冲击了原本隐居山中的侗族文化,这也是一件好事。如今侗乡哪里都通了电,电视、互联网、手机、汽车,侗族人终于连接上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

408 扮成士兵的青年,广西林溪,1989年.jpg

 编辑/谭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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